张朝富│召唤与竞胜:试论杜甫对“李杜”合称的促成
编者按:原文刊载于《杜甫研究学刊》2019年第2期,总第140期。
李杜并称,是文学史上的一道重要景观。历来言说李杜并称,多由外在认定的角度进行探讨,如陈尚君《李杜齐名之形成》等;也有从内部因素来挖掘的,主要从杜甫的角度来论述,如刘明华、吴增辉《杜甫对李白的解读历程——兼论李杜友谊》,张德明、黄全彦《杜甫对李白的推崇及李杜并列地位的确立》。本文关注李杜并称中来自杜甫的推动要素,补充前述论文之略有未申者。
关于李杜关系,秦州是一个重要的节点,杜甫逃难至此,作了《梦李白二首》《天末怀李白》《寄李十二白二十韵》,这是李杜相见、同游之外,最集中的针对性创作。秦州是李白的祖籍地,在这里想起老朋友并表达关切和思念,是很自然的事情。不过,秦州通常被认为是杜甫取得“老更成”诗歌成就的起点,从心理学的角度看,当杜甫背对长安、事功观念暂时无望的情形下,以诗事自命的意识更可能被反向激发,尤其在自己无限追慕的大诗人李白的祖籍地,集中地述作,表达记挂的同时,怕还含有追随、比竞的特定心理。不管是有意还是客观,杜甫确实是寻迹而来。在秦州时,牵扯到一个细节颇有意思。杜甫出蜀到长沙时,作了《长沙送李十一衔》一诗:
与子避地西康州,洞庭相逢十二秋。远愧尚方曾赐履,竟非吾土倦登楼。久存胶漆应难并,一辱泥涂遂晚收。李杜齐名真忝窃,朔云寒菊倍离忧。
据陈尚君考证,杜甫与李衔十二年前的相见,正在杜甫流寓秦州、同谷时期。李杜并称的说辞,应该在那一时期就有了的。陈说可谓卓见,借以稍作展开的是,杜甫作《梦李白二首》《天末怀李白》,或许和李衔展示、交流过。《梦李白二首》中的“魂来枫林青,魂返关塞黑”,《天末怀李白》“应共冤魂语,投诗赠汨罗”,都涉及了屈原或楚辞的背景,而《长沙送李十一衔》“朔云寒菊倍离忧”中的“离忧”,也是《离骚》的命意,言杜说李,均指涉到屈原,当不是巧合。杜甫以屈原蒙冤流放来比李白,何尝不是自己当时感受的自况,这才构成十二年后作《长沙送李十一衔》“李杜”并提时再及“离忧”意绪的前提。陇西时候的李杜并称,应当多指蒙冤流放的共性,是否包含了李杜文学齐名的意图,他者之言或有此比,杜甫此时当不至于心安理得地接受,但自己提及和李白的关系或者被别人以李杜合称,杜甫心里的自得应当是有的。《寄李十二白二十韵》在描述了李白“笔落惊风雨,诗成泣鬼神”等了不起的诗艺和成就时,还不忘补充上一句“乞归优诏许,遇我宿心亲”,表达一下与这位名满天下的大诗人的亲近关系。如果说之前的相见、同游以及赠李诗,还只表达了一个年轻后辈对李白的崇拜和追随,秦州忆李诗应当有了不同的预示,浓墨重彩地大肆书写李白,记忆的背后,应当包含了对诗歌高度和诗性抱负的激发。
而且有趣的是,杜甫后续经同谷入蜀,正叠合了李白家族入蜀的路线,最终来到了李白的家乡,面对一个时代标尺一般的前辈,此前的共同游处,之后的踏迹而来,将在一个以“诗是吾家事”为追求的诗人心中,造成如何的心理促动呢。在蜀地专门写李白的诗并不多,《不见》是实实在在的一首:
不见李生久,佯狂真可哀!世人皆欲杀,吾意独怜才。敏捷诗千首,飘零酒一杯。匡山读书处,头白好归来。
诗表达了对李白诗才敏捷的推举,透露了盼李白老境安稳归来的希望。老朋友当然没有回来,但杜甫确实是在巴蜀完成了“老更成”的成就,一句“头白好归来”,不知道是否包含了老境沉淀以诗、以诗为担当和最终寄寓的特定意志,这只能是面对站在时代诗歌云端的老朋友李白才能激发出来的心曲。
杜甫对自己诗歌成就的体认在巴蜀应该是完成了的,而且也正是与李白联系在一起表达的。寓留夔州时,杜甫作了几首带有自传总结性质的诗作《壮游》《遣怀》《昔游》。尤其是后两首,专门回忆了当时与李白、高适等同游的风光岁月,“忆与高、李辈,论交入酒垆”,推举“两公壮藻思”的同时,表达的是“得我色敷腴”的等齐意识。《昔游》中也回忆“昔者与高李”一起的浩荡同游,而今“赋诗独流涕”,虽为怀友,但同时也透露了高李去后诗文孤独的感慨和自许。这也非一日之思,还在蜀中时的《寄高适》诗中,就有“诗名惟我共,世事与谁论”的自陈,这还不是事后不可对证的自诩,这是面对高适时候的直陈,与高李诗文等齐,已是杜甫心里的事实。
杜甫在巴蜀期间的诗歌创作,有两个重大的方面可略为言说,一个是律诗的成就,二是诗论的广泛讨论。
关于律诗,杜甫自言“晚节渐于诗律细”,杜甫律诗的成就也基本上是晚期取得的。众所周知的是,李白诗以古体见长,这方面杜甫似乎专门讨论过。《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》云:
近来海内为长句,汝与山东李白好。何刘沈谢力未工,才兼鲍照愁绝倒。
仇兆鳌《杜诗详注》云:“计东曰:长句,谓七言歌行,太白所最擅长者。太白长句,其源出于鲍照,故言何刘沈谢,但能五言,于七言则力有未工,必若鲍照七言乐府,如《行路难》之类,方为绝妙耳。公尝以‘俊逸鲍参军’称太白诗,正称其长句也。”说“何刘沈谢力未工”意为“言何刘沈谢但能五言,于七言则力有未工”,或有可申,杜诗所言“何刘沈谢力未工”怕更多指向他们所代表的永明体诗,当然永明体在当时也主要是五言诗,尚谈不上七言未工的问题。《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》的上述几句,谈论所指,当在近体与古风之间的大致比较。无论诗作于何时,杜甫对李白诗之专擅领域和独具风格,是有大致定位的。杜甫后尤重视律诗并取得卓越成就,固然为才分性情所定,并不一定是刻意为之,但这一对老朋友,在唐诗的高处,一古体,一近体,二水分流,各至臻境,尤其对于后来者的杜甫,如果说一点都没有主观的针对和达成,反倒是奇怪了。其实杜甫的歌行成就也很高,不过后来更着力于律诗的创作了。
杜甫的诗论,构成杜甫创作的一个重要方面。作诗而论及古今诗,唐诗人多有,而如杜甫之有意者少,对同时代之诗人多所剖判,尤构成杜甫诗论的特色。其中有这样两个追问:一、对时代诗坛予以评议,其潜在的一般心理是什么?二、杜甫认为本人处于什么位置?杜甫重视诗歌创作,自认为“诗是吾家事”,信手剖判时代诗坛,既是表达自己的诗歌倾向,更显示了俨然诗坛大家的评判意识和抱负。在诸多论诗环节中,有这样一个细节颇值得玩味,就是杜甫把谁放置于时代的高点来论述,细审之,只有李白和高适。如称叹李白“白也诗无敌,飘然思不群”(《春日忆李白》)、“笔落惊风雨,诗成泣鬼神”(《寄李十二白二十韵》),赞美高适“叹惜高生老,新诗日又多。美名人不及,佳句法如何”(《寄高三十五书记》)、“诗名唯我共,世事与谁论”(《寄高适》)。杜甫与这两人什么关系呢,一是这两人正是当年杜甫与之畅游的知己好友:“昔者与高李”(《昔游》)、“忆与高李辈,论交入酒垆”(《遣怀》),而且杜甫也认为自己的水准和高、李等齐,“两公壮藻思,得我色敷腴”(《遣怀》)、“诗名唯我共”等等。另有一个细节可稍作发掘,杜甫诗论中多用“老”字,如前引的“叹惜高生老,新诗日又多”,又如“庾信文章老更成”(《戏为六绝句》其一),“晚节渐于诗律细”(《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》)“毫发无遗恨,波澜独老成”(《敬赠郑谏议十韵》)等,老除了的确是对老境的描述之外,更是对诗歌老到、老成水准的概况,也是处于晚境的杜甫对自己诗歌高度的一个体认,“暮年诗赋动江关”(《咏怀古迹五首》其一)亦是自况。事实上,晚年的杜甫,不但自认为诗歌水准达到了时代的高度,也自视跟高李齐平。
再回到《长沙送李十一衔》一诗,“李杜”合称的提及,显然不是毫无征兆的,即使是一时客套,也需要能联系起来的内在因素,也需要有对方能如此关联的外在促动因素。其中最重要的环节应该就是杜甫言语、诗论中凸显的关于李杜友谊、李白的超越地位及自身诗歌高度的体认。结合杜甫诗流播于江汉间的背景,上述的推论是合理的逻辑之一。
从秦州,经同谷入蜀,走的也正是李白家族入蜀的路线,来到了李白真正的家乡,到出川《长沙送李十一衔》再提及“李杜齐名”,无论是路线、杜诗“老更成”的诗歌发生还是杜甫的诗人自认的心气,似乎都或隐或显地和李白发生着关系。
这很好理解,除了寻常的比对争胜之心,向来以“诗是吾家事”自命的杜甫,诗歌方面的追求怕就是自己一直来的精神使命,尤其在仕途功业上失意之后,诗歌上的超出和成就,应当成为更为强烈的内在驱动。李白正构成那个可以衡量的标尺,朋友之间的相得,并不仅仅是意气相投,更有内在精神力量的促动和各擅领域的彼此生发,李白之于杜甫,正构成这样一种特殊的认同、吸引和召唤。当年追慕风光无两的李白的后辈杜甫,最终取得了可与李白比肩的诗歌成绩,无论是从陇蜀而来的足迹、于巴蜀间完成的诗歌创获,还是一系列在思念中对比的动情回忆文字,杜甫完成了可以叠合、并行的“李杜”历程,完成了李杜并称的基本内在要素,静等后来诸方的发现和确认。